东京的雨季,以一种黏腻而缠绵的方式降临。天空仿佛被浸透了水的灰色棉絮塞满,低垂得令人窒息。雨水不再是利落的雨点,而是化作了细密、冰冷、无孔不入的丝线,从早到晚,不知疲倦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、潮湿的网,笼罩着整座城市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、霉菌和汽车尾气被水汽浸泡后发酵出的、令人胸闷的复杂气味。街道湿漉漉的,倒映着霓虹灯破碎而扭曲的光影,行人的雨伞如同移动的蘑菇,在灰暗的背景中缓慢流动,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疲惫。
新宿,赤坂那间曾象征“张氏帝国”的奢华办公室,如今只剩下一种人去楼空的死寂。水晶吊灯依旧折射着冰冷的光,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却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。巨大的落地窗外,铅灰色的天空和连绵的雨幕,像一幅凝固的、压抑的抽象画。张扬独自一人站在窗前,背影僵直,如同石雕。他身上那件曾经光鲜亮丽的印花T恤皱巴巴的,领口甚至沾染了不明污渍。手腕上那块劳力士迪通拿不见了踪影。
破产的清算文件,如同冰冷的判决书,摊开在红木办公桌上。刺目的红字标注着天文数字般的负债。员工早已遣散,电话线被切断。催债的律师函像雪片般飞来,最后都变成了无力的纸屑,被随意丢弃在角落。父亲那边的消息彻底断绝,助理的号码也变成了空号。他成了被彻底抛弃的孤岛。
“张桑,非常遗憾,鉴于贵社目前的财务状况,我行无法继续为您提供贷款支持……”
“张社长,我们供应商的款项已经拖欠太久了,如果本周内……”
“张先生,您租赁的办公室到期了,新的租客已经预付了定金,请您务必在三天内……”
那些曾经毕恭毕敬、甚至带着谄媚的声音,如今只剩下公式化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催促。张扬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剥光了鳞片、丢在砧板上的鱼,每一次电话铃声,都像是屠夫磨刀的霍霍声。恐惧,曾经只是冰冷的毒蛇缠绕,此刻已化作实质的、令人窒息的巨手,扼住了他的喉咙。破产清算后的个人连带债务、被列入信用黑名单、甚至可能面临的诉讼……这些字眼如同梦魇,日夜啃噬着他。
他猛地转过身,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桌上那份清算文件。那上面的数字,每一个零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狠狠刺入他骄傲的、从未受过挫折的心脏。他抓起那份文件,用尽全身力气,想要将它撕碎!纸张坚韧的边缘划破了他的手指,鲜血渗出,染红了冰冷的白纸黑字。他发出一声压抑的、如同困兽濒死般的低吼,将揉成一团的文件狠狠砸向墙壁!
“砰!”纸团无力地弹开,滚落在地毯上。
力量在愤怒中耗尽,张扬颓然跌坐在冰冷的老板椅上,昂贵的真皮此刻像冰窖。他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,死死揪住,仿佛要将头皮撕裂。窗外,雨幕无边无际,将东京的繁华切割成模糊而遥远的色块。这座城市,他曾以为唾手可得,如今却像一张巨大的、冰冷的网,将他牢牢困死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、脆弱和无能。没有了父亲的金山,他连一条丧家之犬都不如。绝望,如同窗外灰暗的雨水,冰冷地渗透了他每一个毛孔。
…………
池袋北口,“刘记中华料理”的后巷,在连绵的雨季里,变成了一个泥泞不堪、散发着恶臭的沼泽。雨水冲刷着垃圾桶溢出的秽物,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汇成浑浊的、漂浮着油花和垃圾的污水潭。空气里浓重的油烟味混合着腐烂食物和雨水的腥气,令人作呕。
后厨的闷热和油腻并未因雨季而稍减,反而因为门窗紧闭以隔绝湿气而变得更加令人窒息。巨大的炒锅依旧在炉火上翻腾,油烟机徒劳地轰鸣。陈静站在水槽前,动作比以往更加沉默和机械。冷水刺骨依旧,双手的裂口在污水的反复浸泡下红肿发炎,每一次拿起粗糙的海绵都带来钻心的刺痛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。
然而,今天后厨的压抑气氛,比外面的阴雨天气更加沉重。刘老板那张油腻的胖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,三角眼里闪烁着一种焦躁而凶狠的光。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大声呵斥,只是背着手,在后厨狭窄的空间里烦躁地踱来踱去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,尤其是在小玲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,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。
餐厅服务员小玲的状态肉眼可见糟糕到了极点。她脸色蜡黄,眼窝深陷,眼圈乌黑,端菜的动作慢得像电影慢镜头,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她低着头,极力躲避着刘老板的目光,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陈静的心沉到了谷底。她知道小玲的身份也跟她们一样见不得光。而且小玲办假身份的钱听说都是向刘老板借的,利息高的离谱。看今天这种状态意味着刘老板要拿小玲的“身份”和欠款问题做文章了。
果然,午后的短暂休息时间,小玲刚拖着疲惫的身体挪到后巷想喘口气,刘老板就幽灵般跟了出来。他堵在狭窄的后门口,肥胖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。
“小玲啊,”刘老板的声音一反常态地“温和”,却带着一种黏腻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,“最近……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?欠我的钱怎么老是拖着,这点工资也不够扣啊。”
小玲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是拼命摇头。
“嘿,啥事还藏着掖着?”刘老板脸上的“温和”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凶狠和贪婪,三角眼眯成一条缝,压低了声音,“你那点事儿,以为我不知道?给你钱的日本老男人跑了吧?”他刻意加重了“老男人”字,像一把冰冷的匕首,直刺小玲的心脏。
小玲猛地抬起头,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委屈,眼泪瞬间涌了出来,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
“别哭哭啼啼的!”刘老板不耐烦地低吼一声,随即又换上那副令人作呕的“伪善”面孔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蛊惑,“老板我也是看你可怜。这样,你那点工钱,本来就少,再扣着也没意思,以前那男的给你钱,补贴你还我的利息,现在人走了,你以后怎么办,这点工资连本带利也不够啊……”他故意停顿,观察着小玲绝望的反应。“我给你指条明路。我朋友在新宿那边开店,你啊,晚上去新宿那边,有个场子,缺人手,就是陪客人喝喝酒,唱唱歌,轻松得很,赚得可比这里端盘子多几倍!而且,”他凑近小玲的耳朵,呼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烟味和口臭,“那边老板路子广,说不定还能帮你‘解决’身份问题!”
“陪酒?”小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屈辱。她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
“怎么?不愿意?”刘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,“不愿意拉倒随便你!狗咬吕什么宾。不知道好人心。明天赶紧把房租交了,本金跟利息要准时还,我可告诉你!不然等着被入管局抓走吧!”他凶狠地撂下最后通牒,转身就要走回后厨。
“老板!别!”小玲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,猛地抓住了刘老板油腻的围裙一角,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“我……我去!我去!”巨大的恐惧彻底压垮了她,眼泪汹涌而出,混合着脸上的油污和汗水,肮脏不堪。
刘老板停下脚步,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、如同毒蛇般的笑容。他拍了拍小玲颤抖的肩膀,声音又“温和”下来:“这就对了嘛!我也是为你好!晚上九点下班等我,我带你过去。”刘老板说完,哼着不成调的小曲,晃悠着回了后厨。
小玲瘫软在潮湿肮脏的后巷墙壁上,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,双手捂住脸,压抑的、绝望的哭泣声从指缝里漏出来,在雨水的滴答声中显得格外凄凉。
陈静一直站在后门内阴影处,将刚才那场毫不掩饰的威逼利诱听得一清二楚。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,在她麻木的心底轰然炸开!刘老板!这个吸血鬼!他不仅要榨干她们的劳力,现在还要把小玲推进火坑!就为了赚取那点人头介绍费。用她们最致命的弱点,把她们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都碾碎!
她看着蜷缩在泥水里哭泣的小玲,那个瘦小的、绝望的身影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她的心上。她自己的处境呢?下一个被堵在后巷威逼的,会不会就是她自己?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冰冷的危机感攫住了陈静。愤怒之后,是更深的寒意。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底层丛林里,忍耐和顺从换来的,只有被吞噬殆尽的下场。她必须为自己打算!必须找到一条真正能活下去的路!她的目光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越过油腻的水槽和肮脏的后巷,投向外面那个虽然同样冰冷、但或许隐藏着其他可能性的、庞大的东京。她的手,下意识地摸向贴身口袋里那个薄薄的钱包——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、为数不多的日元。或许……该去碰碰运气?哪怕,是和魔鬼做交易?一个念头,如同在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,缠绕上她的心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