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有若无的阳光穿过拾光手机店前的玻璃窗，打在地板上，微尘浮动如微漾的思绪。
店内播放着慢速意大利钢琴，咖啡角传来滴滤声，白远峰不紧不慢地调试着新焙的耶加雪菲，手冲壶中水流匀速、圈旋，仿佛一场冥想，好一个惬意的午后。
一人推门而入，打断了白远峰的咖啡仪式。
他抬头，看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女人站在门口，穿浅黄色长风衣、皮质低跟鞋，一头黑发如瀑布般垂下，在阳光下闪着光泽。她眉眼锋利，眼神却带着隐约的倦意，像是一杯冷掉的美式，深黑却苦得清醒。
她走进来，把一个细致擦拭过的旧手机放在柜台上：“你好，手机进不去系统了，请帮我修复一下，里面的资料都需要留着。”
白远峰看了眼手机，忍不住多看了女人一眼——对于好看的女生，白远峰总是一下子被吸引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被DNA控制的感觉。
“你好啊！这是……HTC HD2？当年的神机，很少有女生用。”白远峰把手机接过手。
女人听了，表情依旧冰冷：“能修复吗？”
白远峰了解这种冰山美人，此时应该马上收起自己的废话：“我尽量，资料需要保留？”
“对，”女人语气干脆。
白远峰点了点头，他的手触到机身那刻，指尖的直觉让他感受到——这机器保存得太好了，连屏幕角落的涂层都没有剥落，是用心呵护过的模样。
“我可以试试刷回Windows Mobile原厂ROM。不过，这手机可以刷各种系统，可玩性很高的。”
女人依然没有接话，只反问：“你这里，还做咖啡？”
白远峰一笑：“当然，只做，但不卖。你喜欢果酸还是坚果调？”
女人竟然有了表情，她抬起嘴角，“耶加雪菲，有点花香那种。”
白远峰也高冷了一回，没说话，转身走进咖啡角。
手冲壶里水开始转圈，她静静坐在吧台边，看着他娴熟地浸润、萃取、控温。两人之间一时无言，只剩水声和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。
当水流完成最后一圈，他将陶杯放在她面前：“日晒耶加，Aricha产区。”
她端起杯子，鼻子贴近杯口，闭上眼闻了一下，再小口啜饮。
轻轻一笑，“有点野，像不太守规矩的蓝莓。”
“你是行家。”白远峰也笑了。
“不是行家，但是迷恋。让我爱上咖啡的就是耶加，是朋友带回来的豆子，浓郁的花香，还有丰富的水果香气，虽然朋友说酸度较高，我可能喝不惯，但我竟然第一口就爱上了。”没想到是咖啡打开了她的心扉，她转着杯子，语气慢慢柔了，“那之后，我就对咖啡着了魔。”
喝到好咖啡，她的话立刻变多了。
白远峰已经听懂——她不是那种“偶尔喝咖啡”的人，而是那种痴迷于咖啡的人。
“真开心遇到喜欢咖啡的人，咖啡是我的第二最爱，第一是手机——我叫白远峰。”
女人看着他，微笑着：“我叫盛兰。”
“这手机刚上市的那会儿我就买了。”盛兰指了指桌上的HD2，“用了好几年，我的第一份工作一直在用它，是个创业公司，做自己的精品速溶咖啡品牌，当时工作很辛苦，但每天都很有意义，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。”
“那最后为什么离开了呢？项目没做起来？”
“嗯……发展比较慢，而且我想在最好年纪里，多挣点钱。后来我就从创业团队出来了，跑去大公司应聘。面试当天，我在楼下的咖啡店和部门领导见面，他给我点了一杯Kopi Luwak。”
“猫屎咖啡？”白远峰挑眉。
“对。”她轻轻点头，“可我更喜欢耶加，猫屎咖啡好是好，大家都认，但没个性。”
白远峰笑了，眼里微有欣赏。
“你的偏好很明确，”白远峰转身把咖啡角收拾整齐，“你这么专业，是做咖啡行业的？”
她点头：“连锁品牌的运营主管。也参与一部分产品……说白了，是挣钱，但最近又觉得累，连喝咖啡都只剩下品控，没了风味。”
白远峰听完，没有多说，开始操作系统恢复工具。HTC HD2已经十多年历史，要稳定刷回WM6.5，需要解锁Bootloader，再匹配旧版ROM。
“里面有很多邮件，看来你没少用它办公，果然当年就很拼。”白远峰一边备份资料一边说着。
盛兰探头一看，眼神忽然变得复杂，指着一个名为“2013_12_31_final.eml”的文件，轻声说：“点开这个。”
白远峰点开，邮件标题是一句话：
《今天，我是时候告别POWER POWDER了》
内容不多，是她写给一个名叫“顾东泽”的人，语气克制，但字字有重量。
空气忽然安静。
盛兰盯着屏幕上那封邮件，好一会儿，才淡淡开口：“这是我在创业公司里发的最后一封邮件，2013年最后一天，我选择了离开。”
“我还记得，虽然我和老顾对于项目的发展方向、对于产品的定义，总是无法达成一致，只要会议室里有人拍桌子，那肯定是我们俩其中一个。”她眼睛似乎看透了店里的墙壁，看向很远的地方，“但是，我们每次争吵，都是为了产品，为了用户体验。他当时特别讨厌酸味的咖啡，说消费者不会喜欢，但我偏偏喜欢果酸，这是精品咖啡的重要风味之一。他说我‘太小众’，我说他‘太平庸’。”
“然后呢？闹掰了？”
“没有，每次争吵完，我们都能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案，晚上一起到公司楼下的小酒馆喝一杯，那时虽然每天都加班，忙到半夜，但每晚都能安稳入睡，感觉在为自己热爱的事情在努力。”
“这种对事不对人的争吵，对业务是最有益的。现在那个项目怎么样了？”
盛兰对白远峰投来赞赏的目光：“他还在坚持，没做大，但有自己的忠实用户群，小而美吧，也挺不错的。”她抿一口咖啡，喉头轻动，“我呢，也算是达成自己目标，在连锁品牌做到了区域总管，但每次喝咖啡，只有参数，没有心跳。”
白远峰没有回应，只把刷完系统的HTC HD2递给她：“系统恢复好了，资料都完整保留着。”
“对了，为什么想起要修复这部老手机呢？”白远峰终于问出那个想问很久的问题。
她笑了一下，眼角有点疲惫的温柔。
“现在的我，把热爱变成职能，越来越痛苦。”她轻声说，“我想看看手机里的资料，看看当初的我，是怎么做到痛并快乐着的。”
窗外飘起了细雨。
“希望你能找回当初的自己。”白远峰将刚洗净的滤杯倒扣在吧台上，拿毛巾擦着双手。
盛兰端着那杯耶加雪菲，半杯未尽，眼神落在已经恢复如新的HTC HD2上。
“最近的我，甚至有点抗拒喝咖啡了。”她语气轻缓，“但今天喝到你这杯，用心冲泡的耶加，我仿佛活过来一点了。”
“被专业人士夸奖，我有点沾沾自喜了。”白远峰笑说，并将音乐切换到小野丽莎的《Cosa Hai Messo Nei Caffe》，让空气中的氛围，轻松了不少。
“我前阵子又去了一趟云南，在一条巷子里的手冲店，那里用的当地的豆子，不出名，店主话也少，可是我一喝——天啊，竟然有番茄干的酸感，还有一丝清凉的香草气味。不怕你笑话，我当时感动得有点想流泪。”
白远峰接道：“我懂这种感觉，就像我忽然看到你的HD2，当年的经典机王，保护得特别细致，我也会产生这种感动。”
盛兰低头微微一笑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，像是终于卸下了心头的什么东西。
“那一刻我才想起，我多久没有真正去品味一杯咖啡了。我早就被工作、KPI、公司会议、新品发布榨干了，我可以精准分辨一杯瑕疵豆或背后的烘焙错误，但我已经不会感动了。”
白远峰看着她敞开心扉的样子，比冰山美人的感觉好多了。
她继续：“我用了很多天，仔细想了想，我以前是多么热爱咖啡，所以我想在这台手机上，看看当年的自己，看能不能找回那种感动。”
“然后呢，重拾对工作的热情吗？”白远峰终于问。
盛兰微微抬起下巴，像是给自己打气：“是的，但不是现在这份工作。是云南——我想到云南去，从原产地做起，帮当地豆农做生豆筛选、处理工艺优化。我想种一颗能让人心跳的豆子。”
“一个人？”
“暂时一个人。但也不是孤军作战。”她顿了一下，“最终还是得有团队，因为需要做品牌，做教育，也做线上内容。”
两人聊得正欢，忽然门口传来声响。
一个扎着高马尾、肌肤白净的女人，撑着透明伞走进来，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小水珠，穿着天蓝色连衣裙，白色针织外套稍微有点湿，脚上是帆布鞋，一种干净的邻家女孩感。
“哎呀，这雨一下就没完了。”女人收伞、语气里带点娇嗔。
“林婉清？”盛兰惊讶地说出女人的名字。
两人对视一瞬，都愣住了。
“盛兰！”林婉清也有点惊讶，“你怎么在这？”
“你们认识？”白远峰看看林婉清，又看看盛兰。
“在咖啡行业的展会上见过，”林婉清主动伸手，“你那场演讲上，关于‘咖啡风味轮盘’的分析，很精彩啊。”
“我也记得你。”盛兰笑了笑，“你讲咖啡品牌如何攻占用户心智，全场都在做笔记。”
白远峰在一旁轻咳一声：“两位女王大佬聚首了，小店蓬荜生辉。”
两人轻笑。
白远峰给林婉清也递来一杯咖啡，她接过：“刚刚泡的？”
“耶加。”白远峰回答，“偏酸。”
“我不介意。”她坐在盛兰旁边，“你最开始答应给我做一杯特调荔冬，现在还欠着，留着下次吧。”
盛兰不动声色地打量林婉清几眼，低声说：“你经常过来喝咖啡？”
林婉清微笑：“没有，只是偶尔路过这儿，蹭杯咖啡。”
“我的手机也在这展示呢。”她转头看向白远峰。
白远峰自豪地笑笑，指向古董手机墙上的那部诺基亚7610：“还在它的专属位置。”
“就知道你靠谱，回头我看看还有什么老手机送你。”
“别像上次翻新任务那样艰巨就好。”
盛兰静静看着两人愉快交谈，心底竟有点奇怪的波动，但随之拂去。
林婉清重新坐下，看着盛兰：“你们的咖啡连锁，越开越多了，我的办公室附近就有2家，你最近工作巨忙吧？”
盛兰没有表现出欣喜，却眼帘低垂：“是越做越大了……但，我却越来越没激情……我刚才还和远峰在聊，如果我放弃这个工作，去云南做咖啡源头，从农户开始建处理厂，再建品牌，会不会太任性？”
林婉清沉默一瞬：“你们俩在聊这个啊……”随之她点头：“风险巨大。但我理解你的想法。”
“我需要有靠谱的伙伴，一起合作，不管是内部的，还是外部的。”
白远峰静静听着。
盛兰看着林婉清的眼睛，仿佛抓住了天上掉下的一个人：“我只擅长产品和运营，但不懂市场营销，这是你擅长的领域。你说，我们可以有机会一起去搭建这个项目吗？”
林婉清没有立刻回应。
而是低头喝了一口耶加，认真地感受着味觉中的轻颤——橙皮、接骨木、微苦的可可脂尾韵。然后，她抬起头，看了看盛兰，又看着白远峰。
“你觉得我们俩，这事儿靠谱吗？”林婉清忽然向白远峰发问。
白远峰向着两人，双手上翻：“这个时候，忽然让你们在这儿遇见了，会不会预示着一些事情？”
林婉清和盛兰微微一笑，举起咖啡杯，两个杯子在空中碰了一下。
温暖的店里，空气中漂浮着花香与咖啡豆的热烈故事。
盛兰笑说，“我应该早点醒觉自己对于工作的疲倦，早点来到远峰的店里。”
白远峰愣了，他不确定盛兰这话里，包含什么意思。
林婉清低头抿一口咖啡：“那你能早点认识他，但咱俩就不一定能碰上了。”
忽然，三人沉默。
“你们的咖啡项目，我有没有可以贡献的力量？”白远峰把话题重新拉回来，他不确定他们是否还在讨论工作。
盛兰放下咖啡杯，笑了：“你负责好好煮咖啡，还能尝到我最新的特供豆子。”
“那是我的福利啊。”
店里传出三人的笑声。
盛兰打开手机，进入地图——坐标停留在云南保山一处高山咖啡庄园的附近。
“这家庄园，我去过。”她对林婉清说，“豆子是水洗，发酵过程控制得很细，但口感总觉得少了点个性。我查过，是风干阶段没遮光，果皮有些晒过头，影响了发酵平衡。”
林婉清轻点下巴：“你想从源头做改良？”
“是还原——更好地还原风土的风味特点。云南的豆子不是埃塞俄比亚，我们不该让它模仿非洲。它有自己的香型，自己的泥土，自己的气候。”
白远峰将咖啡壶洗净，默默泡了三杯红茶。盛兰一杯，林婉清一杯，自己一杯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想换口？”林婉清笑着接过。
“你刚刚皱了下鼻子。味觉疲劳了吧。”白远峰不动声色地说。
林婉清一怔。
盛兰在一旁看着白远峰，一只手撑着下巴：“你是不是，太细心了？”她笑了一下，“对女生很温柔嘛。”
白远峰摸摸后脑勺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，拿起二人的咖啡杯，转身清洗。
林婉清突然问：“你是不是，其实很早就计划好了要辞职出来创业？”
“没有。”盛兰坦率地说，“之前确实是朦朦胧胧有想法，思考了很久但没有下定主意。今天修好了这部手机，才真正让我决心去做的。”
林婉清道：“你这项目，我可以考虑。我的公司现阶段不大，但我们在内容和市场策划方面经验很丰富，可以负责你品牌的冷启动。你先别想着融资，把你的故事讲好，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“你说得对，品牌和市场方面的建议，以你建议为准！”盛兰喜出望外。
两人对视一笑。
白远峰的背影，在灯下像个稳重又默默陪伴的人。林婉清看着他，眼神柔了一瞬。盛兰也看着他，眼中却带着一种淡淡的不舍——那种刚刚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些什么的若有若无。
傍晚，细雨已停。
拾光手机的门外，水滴在湿漉漉的砖缝中流淌，空气中弥漫着晚来的泥土气息。盛兰站在门口，手里握着那部已经修复完毕的HTC HD2。
她要走了。
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：“你这里的气味，让人很舒服。”
白远峰回应道：“咖啡还是手机味？”
“都有。”她笑，“咖啡味是你煮的，手机味是回忆的。”
林婉清站在白远峰身旁，不忘提醒：“云南那边，先不要急着谈合作。看人，先看人，别只看豆子。”
“知道了。你说得对，先把人搞定，事儿自然就搞定了。”盛兰说，“等着我的商业计划书，到时我们来这儿一起聊！”
她转头看向白远峰：“你不介意吧，我会付咖啡钱的。”
白远峰说：“乐意之至，至于咖啡钱嘛，用豆子抵吧。”
“回头群里聊！”盛兰举了一下手机，向远方走去。
暮色低垂。
每一杯咖啡、每一部手机、每一个故事——其实都不是偶然。
而这个世界，已经开始酝酿新的故事。